世间本无隐逸之路,只有生活——程美信专访

时间: 2024-12-26 16:04:41

森克义社的义工带领孩子做科学小实验

程美信在厦地村和双溪镇创办了公益组织——森克义社,这个由各地义工组成的志愿者团体举办过很多为当地留守儿童和老人的社区公益活动。他的夫人文嘉琳带领团队将部分修缮后的老屋改造成公共文化空间,为当地的青少年提供了图书馆、电影放映室、玩具屋、钢琴角、棋室等设施。

程美信和家人在屏南扎根乡村从事古村落保护工作已有十年。相比他以往在艺术批评界引发的关注,以及其他艺术家热衷的高曝光度展演活动,他的乡建工作显得颇为低调,因此很多人并不清楚他在乡村的工作。

为什么程美信愿意放弃大城市生活,放弃激扬文字的当代艺术批评,扎根乡村从事颇为辛苦的古村落保护和乡村社区文化培育工作?带着这些疑问,笔者于2024年5月专程来到屏南地区的厦地村拜访程美信。

厦地水田书店(摄影:刘鹏飞)

水田中的禾苗在正午的阳光中闪烁,山峦上繁密的树丛在微风中摇曳。田间矗立着一座新旧相间的建筑,三面夯土墙体,内部是清水混凝土和落地窗的现代设计,这就是著名的文艺青年打卡地——厦地水田书店。2018年,先锋书店入驻厦地村,最为兴奋的就是程美信,他为先锋书店团队在选址规划、人文历史、建筑结构等方面搜集了很多资料。

程美信临时从周边村子赶来,我们在一座民宿门前见了面。程先生是一位高大彪悍的汉子,长长的头发盘在后面。他热情地招呼笔者进屋叙谈。在此次专访中,程美信详细讲述了他来到厦地村的原因、保护古村落的意义、在乡村工作的经验,以及对当前艺术乡建的看法。在他浓重的方言和嬉笑怒骂的表达中,依然透露出对社会问题的犀利洞察,以及对家国情怀和中国传统乡村的深厚情感。

如果不尽快加以抢修保护,

传统村落可能会消亡殆尽

厦地古村原貌

艺术中国:您刚到厦地村时有什么感受?

程美信:我刚来厦地古村的时候,村里仅居住着10户左右的老人,整村只有一个两岁的孩子。这个村庄历史上曾是“屏南县四大书乡”之一,如今却一片萧索破败,令人心痛。如果三五年内不加以抢修保护,这些代表汉文化的传统村落可能会消亡殆尽,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薛府主厅修缮后的前后对比

河道修复前后对比

艺术中国:乡村的经费有限,除了建筑修缮外,您还会优先做哪些事情?

程美信:我也很难不受氛围的影响,但会提醒自己远离那些华而不实、昙花一现的东西。比如厦地古村最初获得300万的资金,按照流行做法可能会用于立面改造、广场建设、巷道整治、花池修建、路灯安装、指示牌设置等。但我们优先治理了环境和河流,并抢修了一些年久失修的危房,没有做表面文章。厦地村内原先有20条小水坝,既不能灌溉也不能养鱼,仅是过去为了完成任务而建,它对环境生态和传统村貌造成严重破坏,最终还要消耗资金去拆除。

艺术中国:当下很多青壮年村民不断离开乡村奔赴城市,很多地区出现了空心村,您怎么看乡村的价值?

程美信:中国仍处于城市化进程中,再过二十年,乡村可能只保留非常小的部分。当前全国大约有8000多个传统村落,能保留一半就不错了。再过一百年,可能所剩无几。具体到厦地村,如果不是我们修缮这些房子,它早就塌掉了。现在我们心态很放开,没有那么焦虑,做一点是一点。随着时间推移,像厦地村这样保持完整历史风貌的古村将越来越少。有的传统村落和古民居所谓的修缮保护,实际上是一个破坏过程。

要让原居民、地方政府、外来新村民融洽相处并实现共赢是一项极具挑战的任务

程美信与村民交流

艺术中国:您在乡村工作时如何平衡与村民的关系?

程美信:这需要时间。我们在乡村做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农民。当初我们来到厦地村时,整个村子都快塌了,村子里挂的标语写着:“行人勿往,责任自负。”他们原本要彻底放弃这个地方,我们刚来时,他们说这些房子免费送给我们住。后来村子火了,村民又觉得这些破房子是宝了。现在所有的投入,从物力到人力,最终全是村上人的财富。

艺术中国:您看到农民的一些不太合理的行为时,会认为农民短视吗?

程美信:村民的想法往往比较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狭隘。比如面对一个两千万的项目,他们会说最好每家发几万元就好了。对于祖先留下的文化遗产,他们并不全都认为有保护的价值。很多老人没受过什么教育,我们修房子时,他们也会来闹事。我们有一段路,几年都修不好,因为一位老人在阻碍施工,他在那块地里种东西,就认为那是他的地方。但我们还是要理解老人,要从不同的角度看问题。在农村有很多尴尬的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和美好。一座上百年的古宅充满生命的故事,不乏让人刻骨铭心的痛苦记忆。农民之所以为几寸土地打破头和世代结仇,说明村庄与土地是矛盾的生命容器,交集一代代人的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一个小小村庄,如同一个无形王国——对于那些世代生活在村里的人而言。

义工为村民拍摄全家福

艺术中国:当下很多空心村只有一些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儿童。您认为乡建对这些村民的助益应该落实在哪些方向上?

程美信: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这边领导邀请了高校教授和学者来到乡村研讨,他们围绕乡村“共同富裕”议题说了很多。但具体到我们厦地村,基本都是七老八十的人,村庄已空心化,大多丧失体力价值,与其说共同富裕,不如说相互陪伴。农村老人的情感和诉求,是不得不考虑的,他们需要的不是高标准的富裕,而是有温度的陪护和晚年的关照。我初到厦地时,留守的老人整夜开着电视陪伴自己。 

要把乡村当做一个作品来创作,首要关照的是这片土地上的人

双溪镇薛府主厅下马厅绘本馆

艺术中国:您认为当下一些贫困乡村是否需要艺术的介入?

程美信:艺术在哪儿都有它的用途价值。但是,将艺术强加于土地和农民之上,不仅为难了自己和他人,更为难了艺术。在我们乡村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文化艺术相对匮乏。在一个小县城,满大街全是吃吃喝喝的东西,没有真正像样的文化设施,如图书馆、博物馆、艺术馆,不仅数量稀少,质量上更是贫乏,何况空心化的乡下。我认为人的改变与历史的进步,不仅需要物质基础,文化艺术更是不可或缺的内动力。但是,没一点真情的艺术,别说介入乡村发展,简直是在祸害乡村。

艺术中国:从您的自身实践和观察其他乡建者的经验来看,您认为当下艺术家介入乡村存在哪些问题?

程美信:艺术本身并不重要,艺术家自己的生活和行为往往比他们的作品更具影响力。如今世界到处充斥着“精英主义”,不太好听的说,全是些西装革履的城市猎人,艺术不过是名利场的工具而已。因此,当前艺术家参与乡村建设,出现种种问题并不令人意外。艺术家本应是具有技艺、情怀、创造力和行动力的群体,介入乡建工作,带去物质与精神的价值。但是,目前的艺术家,包括专家学者,笼罩在围猎心切的浮躁状态,要做点实事有些困难。总之,在贫瘠土壤上耕耘,多少是要点情怀的。

义工为孩子们上绘画课

厦地古村已举办8届的年味节

在厦地古村里举办的火龙节

艺术中国:您怎么看近年来国内一些地方效仿日本做各种形式的大地艺术节?

程美信:对于日本大地艺术节,我们很难做出准确判断。我理解艺术家把所有地方当做自己的艺术秀场,但要考虑周全、因地制宜。很多成功案例是不可复制的,类似日本的大地艺术节,在中国很多地方都搞过,不仅没有带来乡村振兴,反而留下了一大堆垃圾,难听点说是在“劳民伤财”。对此,我个人是保持谨慎和警惕的,我们做过不少活动,成本、意义、持续性,都是优先考虑的,绝不会做出让当地人伤心的事。从目前的社会浮躁氛围来看,乡村还不宜搞什么大型活动,不在于什么“节”,而在于人的不节。

我不主张盲目投资乡村,但鼓励在乡村开拓全新的生活家园

修缮后的厦地古村民宿

厦地古村稻田

艺术中国:您对中国未来乡村有何预测?

程美信:一些地区的乡村将消失,只保留极少数居民,一些地区将出现超前的发展状态,将成为中国主要人口的集聚地。引发这股浪潮的关键是动力能源、低空交通、无人技术的大发展。而且,它的进步速度可能超出我们的预设,将在20年内发生革命性变化。当然,也有意外,如果人类将这种空前的技术用于争霸战,结果将是一场毁灭性灾难,而不是世界福祉,自然就不存在我所说的美好景象。

(受访人:程美信 采访人:刘鹏飞 资料来源:张丹)

程美信,瑞典籍华人,皖南绩溪人,毕业于南开大学,长期从事艺术批评工作,曾任教于大连理工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兼任大连中山美术馆艺术总监。自2015年起,转向古村落保护和活化利用工作,前后带领团队修缮一百多座古民居建筑,包括厦地古村、双溪薛府、孙家大院等修缮项目。现为福建省屏南县传统村落与文创产业顾问和乡村振兴特聘指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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